清垣

半退状态。

【庭川】前と同じ(3)

    圭既然在世人中而又脱离了世人,那也不需要用世人的方式去对待他了。

    叶藏彻底投入到了他的写作当中。除却圭拉他吃下三餐的时间以外,他便一直与纸笔相厮磨。一向睡眠困难的他,也会在圭入眠时,就着清冷月光,继续滑送着字迹。

 

    圭其实是浅眠的人。就算叶藏写作时再安静,纸笔划动的声响也在所难免。圭梦梦醒醒的,几日有余,却鲜见叶藏入眠。

    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。即便是真正有感而发的写作者,该睡觉时也总要睡觉的,也绝无可能不知晓入眠的重要。虽然圭相信他所写出的东西,一定是热切为人所知的事,但就这样不顾一切的写法,当语毕停笔时——或者甚至尚未完成时,他可能已经露出如前几日般的死意哀容,或者就此一睡不醒了。

    他这哪里是在写作,分明是自虐啊。

 

    又是一个平常的清晨,窗外下着叶藏借住后的第二场雪。地面茫白、天光烟灰,有层次而无色彩。

    圭的信纸快被叶藏用完了,现在手里不过只剩下三张。

    昨夜他又未曾入眠。这几日的睡意稀少而不固定,似乎他已不用睡觉一样。只有在思路终了时,才会有稀薄的困意从指尖上升至头顶,轻抚他,再使他沉睡片刻。但也只是片刻而已——他还会在清晨重新被自己的话语或思绪唤醒,把黑色字迹重新添在纸上。

    但现在信纸也快用完了——只有这些了,如同冰冷海水之前的三枚铜币,重新击打他的热情,和那一点点寻找共情者的希望。他的思绪还有无数,但承载思绪的东西也要无处安放了。

    然后他被裹在了一条棉被里。钢笔被修长的手指强行从他手里带离,不过动作倒很轻柔。那双手的主人把他按倒在席子上,为他盖上余温尚存的棉被,再从他身边离开。

    兴许叶藏是真的太累了——一向要靠安眠药方能入睡的他,竟然在棉被残余的温度里睡着了。没有任何的思绪再强行侵入,声音光线场景全都化作虚空。他连自己的意识都感觉不到,就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。只有温暖——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温暖,把他整个人轻柔地圈在怀里。

 

    叶藏再醒来时已是傍晚。可能因为下过雪后天色清明,红色残阳照得满室生辉。从窗格看过去,大半个视线里都是它,圆如铜镜、火一般耀眼。

    他重新走向窗边坐下。本以为那三张纸将成为思绪的终结点,但窗边的信纸又添了一大摞,甚至远多于他从抽屉里找到的那些。

    一觉安眠后,身体都是温暖的,予他以写下去的无限支撑。身边被添了一张木质几案,同那大摞信纸一样,都是他意料之外的东西。

    圭既是动了他的手札,也许也已经读过了。但他竟如此支持自己继续写下去,倒是他未曾料想过的。

    这个人,果真是不大一样啊。

 

    饭菜的香气。

    叶藏回了一下头,重新坐回碗边的热气之前。

    “下回还是早一点睡吧。”圭还在埋头吃饭,黏黏糊糊地说了句。

    叶藏慢吞吞夹了小菜,抿唇嗯了声当作回应。

 

    “其实……我也有只怪物啊——都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半晌,圭放下了碗筷,眼圈上一抹粉红。他咬着下唇,试图收起眼里打转的水光。

    叶藏忽地愣怔了,吃饭的意念也全无。所幸他没剩下什么饭菜,便稍稍心安地放下筷子。

 

    他知道圭说的是自己的作品内容。两眼含泪的圭,同他此时的忧伤是一致的。他恍惚觉得两人的忧郁合在了一起,就在他们周边旋转——绕着孤灯和深色屋顶,还有窗格外的夜晚。

 

    圭的确是看过那个作品了。

    其实他原本也没想去看——只是感觉叶藏还没有写完,为他搬来几案而已。但当真正将文稿挪上去时,他瞥见了叶藏新近所写的一句话:

    「私を爱する人はいると知っています、ただ  私は人を爱する能力が欠けています。」

    (我知道有人爱我,但我好像缺乏爱人的能力。)

 

    爱人的能力……么?

    不得不说的是,下川圭本人的孤独,并不是因为客观条件,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所造成的。

    自小好像就缺乏喜欢或迷恋一个人的感觉,除却以其为美时外。但是那样的迷恋,也只是“想画下他/她”或者“留下他/她的形象”这样的程度而已。虽然他被冠以“白皙可爱远胜女子”这样的溢美之词,也自有引人接近的气场;但他甚至不想走进任何一个人的生活里,尽管他们可能会最先问候他,或者让他收到不分性别、年龄和地位的情书。

    他还曾质疑过自己的挑剔和钝感——他对相爱一事几乎是没有概念的,甚至不能够理解两人“相爱”一词背后的意思。也许这就是叶藏所说“缺乏爱的能力”的一种表现吧。

    也许他们是一样的?

 

    思及此处,圭才抽出最下面一页,看起这份不同一般的作品来。

    主人的字迹像是流水*——圆润滑顺,很有可能是经过高人指点的。但是笔触很轻飘飘忽忽,就好像哪里都不扎根。

    圭看到的都是破碎的片段——陌生新鲜的车站;围着重重布幔的床;黯淡沉寂的回廊和鲜见笑容的房间;绑腿、狮子玩具和跳马,严肃哀伤的人却还要装成滑稽小丑;时时渴望理解却也不敢交付思想,仿佛只拥有伸出牢门的双臂;唯一可能昭示于他人的坦诚竟是妖怪的画像——

    不,那人从头到尾好像都是那一个人,自出生起就从未改变。单纯得如同什么都没经历过,悲哀得又仿佛真的清晰知道自己已经迷失于世上了。

    那人仿佛是生活在紧闭的房间里,只开了几扇小小的窗户张望;但这房间里也什么都没有,只有满溢的孤独和悲哀。

    这些东西均同世人相异,怪不得他要称自己为怪物——透明的轻飘飘的,完全纯洁的悲哀和阴暗、以及容不得尘埃的挑剔,全都不属于人海和烟尘茫茫的世间。

    圭恍然间觉得可以理解了——哀容、白雪、血和释然的笑意,还有不染纤尘的清洁,都全部属于这个人的本性,让自己欲带他回家之前生出那一瞬间的怜悯。他们都是深知“不知为不知”的人,因为不清楚这世间的所谓常识概念而孤独的人。

 

    我也是那怪物。

    圭只觉得眼角湿润,赶紧整理好了文稿,以防泪水打湿它。

    雪停天晴,天方大亮。圭又披了斗篷轻轻带上门,去买更多的信纸。街上都是车辙和烟尘,还有稀疏黯淡的行人——门里是画境,门外是世间。

    美丽的人啊,请将你的故事写下去吧——

    我想带你回家。**

 

    此后,叶藏的确是睡得早了些。本就是纯粹的关心和善意,叶藏也没有不接受之道理。手札的写作进度虽然放缓,但叶藏的面色也在好起来——不再是完全病态的苍白,但神情的悲哀绝望丝毫不减。只是他的作品不再只由他一个人来读,模模糊糊的清晨里,能够听到圭翻阅纸页的声音。

    两人又几乎不再有交谈。圭有时拿出画板和颜料画叶藏写作的情态——一般是在光影斑驳的晴天,窗格的影子投在叶藏身上,他们是一体的。

    好像时间既循环又静止,每一天毫无差别。沉默里的他们,都是彼此最为本质的样子。

 

    可能是如今的居室气氛使然,叶藏开始能够安然入睡了,虽然还是在暗夜深沉、圭已熟睡之时。他自己也为这件事感到惊讶——毕竟也吃了七、八年的安眠药了,按说也早就依赖了它。

    手札写到那个仰躺的雪天时,正好是借住的第三场雪。书里书外都是雪,倒是少见的新鲜事。

    “这是哪里的小路?

    这是哪里的小路?”

    圭有些惊讶于叶藏把那遥茫歌声视作幻觉。他很笃定,那天的所有细节他都记得清楚——那女孩也是破衣烂衫的,走过长无尽头的雪地,留下越发微弱的歌声。

 

    “那天唱歌的女孩,我见到她了。”

    叶藏忽地转头,满脸写着迷惑和不可思议。他看见圭拿着他的手稿,十分笃定的神情。

 

    “你写的东西都是真的……我相信你。”

 

    诶?

 

    叶藏忽然就失措了。不管是“同样的怪物”还是“真实的歌声”,都不是他见过的世人能说出来的东西。没有任何多余的怜悯、期待和溢美之词,只是单纯的信任交付——他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着,似乎是在害怕这份交付,又似乎有哪里不同——是他心里那点隐约的期待,他写作的根本意图。就好像眼前这个人剥开他所用的画架上蒙着的布,看到他不同寻常的图案和配色,却不将其视作搞笑成果。是某种严肃,更是真诚的肯定。

    他忽地想起那一池红睡莲旁,堀木抓住他拿画笔的手,一副轻佻的神情,就好像他的作品荒诞无聊一样。但圭也抓住了他拿笔的手,却是为了强按他入眠。

    多么相同而又不同的交错。

    窗外是漫天飞雪,覆盖了整个世界。视线里白茫茫的,什么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真干净啊。


    Tbc. 

     *个人对太宰治的字体之印象,此处借用给叶藏。

    **此处呼应原文叶藏迷梦中的话语“我想回家”以及第一章开头的“带他回家”。

    ps:

    

    ①关于「拯救」这一用词的不合理性

    前段时间在知乎上寻找大家对于叶藏这一形象的理解,发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,即很多人的意图是拯救叶藏。包括我看到lof上的很多人,也持同样的看法去写关于叶藏的作品。但个人以为这是一个不合适的理解方式。

    首先,我相信这是一个常识性的概念——怜悯和爱意不是一体的,他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区别。如果两个人的关系只是一方怜悯另一方,那么被怜悯的一方只能是一面镜子——他只能回馈感激,而不是回赠爱情。“拯救”的思想出自于“怜悯”的情感,所以它始终升华不到相爱的定义。如果本文中小圭对于叶藏的感情只有怜悯,那么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感情,即怜悯意味着双方不是平等相待的关系。因而叶藏永远不会真正放下心防打开天窗,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从他的悲哀和孤寂中走出来——相反,他只能感受到对于小圭的亏欠,再一声不响地离开。

    其次,个人以为叶藏的本性是生来就没有变化的,是属于孩童一般的干净简单。他明晰知道自己的无知,甚至胜过很多自诩智者的人。以世人的标准来拯救他,原本就是看轻了他的行为——他只会比想拯救他的人更加通透纯洁。所以试图拯救叶藏的行为,对他更像是一种玷污——让他隐没光辉成为世人,定然是不可取的。所以个人以为叶藏真正需要的是理解、是共情、是平等基础上的心灵相通。这也同时可以成为爱情的基础,毕竟真正的爱情里,两个人应该是地位平等的。

 

    ②关于「回家」措辞的简要解释

    “回家”一词,真正被叶藏赋予含义的时间节点,应该是在叶藏第一次服安眠药自杀,即与祝子离婚之前。叶藏当时所求,即其本真的所求:一是回家,二是没有女人的地方。所以依二者之间的并列关系来看,它们的含义应该是相近的。叶藏为女人所累,那么回家这个概念,一定是和摆脱负累相关的。“我又哪里有家”,这是叶藏自己后来对他迷蒙间热切愿望的自我注解,所以此处“家”的含义,绝非现实存在的房子、家人、朋友这些,而是一个能够使他自由生活的场所——在这个地方,他不需要演戏,他就是那个本真的怪物,却还能受人喜爱。这也是我私心希望小圭能够做到的事情——完全知晓这个人、理解他和接受他。

 

    ③之前所犯的一个不明显的错误

    关于我对恒子的安放,本人需在此作一修正。

    我将恒子看得太高了。原文里讲“解放的幸福一夜”给了我一些错误理解的可能。恒子虽然能接受叶藏、并与他有部分的共情,但是她乃是因为个人之经历使然。作为诈骗犯的妻子受人指指点点、在世人眼中穷酸难看,她是因为不符合世人的标准,而非不理解世人而感到悲哀。因而她虽然对叶藏有着平等的爱意,却仍无法与之心灵相通,她与叶藏仍旧有本质上的不同。但是抛却这一细微的差异,恒子的共情也属难得。因而在对于小圭读叶藏作品这一情节的描述中,我将恒子直接掐断了。日文原文出自第三手札,即恒子死后的时间节点,所以小圭是读到了恒子的。这个漏洞在第一版中,由于情节限制,可能无法及时修正。待我想出更好的衔接方式后会修改之。

    ④下川圭(23)时的大概形象借用:

    这张图经过了我的ps加工(本人渣技术,还请见谅)。

    当时我也猛然被先生这时的美貌所震撼了——果真纯净的人会有纯净的气质啊,二者永远是相统一的。

    谢谢看到这里的你——如此耐心地读我这一番废话。

    寒假期间嘛,能写则写,不然又会断了思路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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